楼兰
作者:林秀树(小悴)字数:16132
【Opening】
完婚之后的第二天,娘子决定去楼兰。
一年以前,我们在临安认识的时候她就曾对我说:「我想去看看另外一个楼兰。」因为楼兰是一座城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
她走的那天下雨,家里的昙花正开。雨水中明媚的艳。
当时我问她:「既然决定去流浪,为何不等回来再完婚?」
「一个人想在外面开开心心的流浪,就先要有个家,能够回得去。所以,」她把油纸伞递给我:「你要留在这里,不可中途追来。」
而她便独自走向西。
回去家中,我在暗处擦亮一盏油灯,守着昙花微启。窗外听见雨声,眼前这寂寥花火,灵犀之间像是缘起缘灭。
卯时。
天明。油尽。灯衰。雨歇。
昙花恰逢夜雨,你守算几个时辰,就抵过一季。
待到鸡鸣时分,花事无疾而终。
花儿最美的时分,不在姹紫嫣红的荼蘼。只待行将凋萎的清晨,恰逢一滴露水超度。
Loulan
楼兰
Jan。9A.M.01:25』A.D.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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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百二十七天之后,家里忽然来了一个戴蓑笠的男人。他个子很高,面相削瘦惨白;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并不在你,声音也是低沉。
我不喜欢听他的声音;却要专注。
因为他是带了娘子的一句话来──
「找不到楼兰,便不再回来。」
我本想温一壶酒给他,但他带完这句便从窗口跃出。刹那之间消失在夜色。
我追出来,希望能追上他探问。不过转眼之间,漆黑天幕下只剩萤火虫冷冷地飞列成阵型。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人的绰号叫夜飞蝠,是天下间轻功最高的游侠。
我的名字叫林秀树。我是一名工匠。
三年前我铸过一对修罗刀,并把它赠给一个江湖上的朋友。而后有过一些传闻。在兵器谱上便也写下我的名。
而我,亦不再铸剑。
其实你也可以闲下来虚度,只要你有所成。
那年大暑的晚上,我第一次见到夜飞蝠。
他走后,我温过一壶酒自饮。喝到全身湿汗的时候,我突然决定铸一柄剑。
不再将它赠给任何人。因为剑名楼兰。
取一个名不是命理辞书推推算算那样简单;每个名字都会有一个理由,亦注定某处隐忧。
爱一个人也不是风花雪月卿卿我我那样简单;每一对情人都会有一个传说,同样交缠许多煎熬。
而铸一柄剑更不是生铁黄铜敲敲打打那么简单;即便你不用它杀人,也必须嵌入一记剑魂。
我知道,这柄剑的魂即是我的魂。如此,我才会有一个理由可以去找她。
便开始一路向西。
向西──
所以在每天最好的时辰,根本看不见太阳。
除非你愿意回头。
而入秋之后,连续三天最阴的时辰,我都会遇见夜飞蝠。
很奇怪,因为一个夜行千里的游侠,绝对没有理由可以被我追上。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人,又或者现在瘦的人都很相像。
「你家里面……是不是三胞胎?」
「……」
「那为什么连续三夜都遇见你?」
「眼睛坏了,只得看见面前三尺,所以我只走夜路。而你是日夜兼程。」
「夜晚时,你能看得远些?」
「同是三尺。但白天的时候我看不见路,别人却看得见。夜里一样,谁都看不见路,谁都看不见人。」
「其实我相信,即便你看不见,一样能『听』到。蝙蝠的听辨,灵异。」
「尤在夜间。」
那夜请他喝了酒,却没有问起关于楼兰。
他是自尊很强的人,说到痛处,奈何伤神──「其实。即便每夜只走一个时辰,你也赶不上我。只是入秋后,每夜行路,官道两边的树上总有叶子落下。而叶子飘落的声音我是听得见的。想要避开,便不能走到太快。」
当夜晚最静的时分,他这样听觉敏锐的人一定可以听到很多声音。他神行如飞,诡异冷冽。
「而在暴走的风势中,你很难分清楚那些飞舞着袭来的究竟是落叶抑或别的暗器。」
他接着说:「林公子。多年前,我的这双眼……是为落叶镖所伤。」
所以秋意越浓,步履越慢。
迷信之人,往往采信百鬼夜行的流传。魑魅擦肩,阳气则损。
夜飞蝠便消瘦了去。
……
又七日。每夜他都会在前路的驿站温一壶酒等我。
某次酒醉的时候,我跟他提起过楼兰。
他说端午节前夜,我娘子在凉州救过他一命,赠给他一只粽子。而做为回报,他要帮她带一句话到江南。
「有人杀你?」
「是。」
「你轻功那么高,即便杀不了人,杀你又谈何容易?」
「容易。因为对方也是一个轻功高绝的人。」
「谁?」
「虞嬖。」
「她……为何要杀你?」
「因为杀了我……无论白天晚上,她都是轻功天下第一。」
「那我娘子又如何救你?」
「她帮我占了一卦,然后告诉虞嬖我只剩五个月的命,无论如何活不过今年白露。」
娘子并非江湖中人,江湖上却无人不知她。因为她是神算子楼外楼的女儿。
她每年只占一卦,不可占自己,不可占亲族,否则即犯天条。
那夜,夜飞蝠说完很多话,也喝下很多酒。
在他惨白面色有过一层酒红。
第二天,我继续向西赶路。晚上的时候,他依然在前面的驿站等我。
这夜他并未温酒,也许是不想被我看见脸红的样子。
「你这样走,是要去哪处?」
「并无去处,只是沿着官道向西再返向东。我希望白露之前,可以遇见她。」
「谁?」
「虞嬖。」
「杀她?」
「不,我知道入冬以前,她必往这条官道经过。假如能在白露之前相遇,我要告诉她两件事:一,七大捕头如今汇集在京城,正欲擒她。其二,我爱她。」
我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对白。
死亡或者情爱命题。
他的声音分外低沉,而在他的眼内,看得见寒冷湖泽。
我决定温一壶酒,「小二──」
这一刹,他突然站起身:「她在附近!我能听到!」
「你……追得上她?」
「追得上,夜间的轻功,我是天下最高。」声音留下来,人已飞至窗外。
我追出去,只看见落叶在他经过的地方飞舞成阵型。
本来有句话想告诉他:追不追得上一个女人,其实并不在你轻功有多高。
……
四个时辰之后,在路边我曝见夜飞蝠的尸身。
本是追得上的,但身边的叶子落下来纷扰他的听觉。
他决心勇敢一点,因为是在追一个女人。
但有些时候,这世界偏行残忍。即便你轻功再高超,人格再孤僻,决心再悲壮;当在疾走如飞的时候,只要你的头骨撞在树杆,一样会死得很难看。
疾风间暴走,你当听见犹如狼嚎的声响。
而他告诉过我,修习轻功,正是沉溺这样的呼啸。
只不过秋意渐浓,零落的叶子打乱欣赏的方寸。这样机警的一个人,当他卸下警惕,一片落叶足以夺命。
他跟她距离只得半里。亦嗅到她的发香。步点到最快,每一片叶子打在面上犹如刀割。
他曾下意识的闪避,撞在一棵杨树,头骨碎裂,犹若花开。
我看着他的尸,长久无言。
恰是白露。冷风吹遍。天高湛蓝。
我终于知道,原来一个人轻功再高、身法再快也快不过春去秋来。
#。2
廿二日,秋高。
发肤焦躁,眼目失神。酉时,西风大作。黄沙迎面扑卷,无忌惮。
长安城南百二十里。朱雀庄。
「哗!是什么风将林公子吹至鄙庄?」
「秋天季节,遍野吹的西风。」
「公子往临安来?」
「正是。」
「便是逆风了?」
「呵。如何?」
「正思量公子大驾,所为何事?」
「白露过后,风沙一日大过一日。这样风起的时刻,无法再去行路。」
「公子请──」「梁兄请──」
朱雀庄主的名字叫梁庭安。
两年前在姑苏,他花五十金请娘子占一卦,占的是仕途财运。
娘子请他辞官,于城北高处动土,建朱雀庄。
「命生玄武乱,金在西,克木,是以生灾变。倘有血光,朱雀事南,可有退避法。主宅宜建瓴,覆琉璃玑,大理石阶。筑阳渠,植南木,池水正东。」
「依此法,可避灾劫,敛巨财。」
时年五月初八,天子文书至:长安太尉府里通反贼,其罪当诛。
燕云十八骑持天子书,一夜之间斩杀太尉府官员、仆众二百四十三人。
「梁某避此祸,全占公子相救。如今偏安于此,钱庄生意亨通,也算坐收巨财,真当感激不尽。」
「乃是拙荆妙算,何况凡人各安天命。庄主不过尽去人事,如此说来是言重了。呃……此来还有一句想问庄主,不知年内,拙荆有否来过宝庄探望?」
「未曾见。」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梁庭安撒了谎。
其实娘子是来过的,并在庄内植下一池夜莲。
风水书上是这样记载的:莲逢水蔓,当解夜煞,御百害。大利阳宅。
那夜我在池边有过驻足,感觉暧昧。深秋天气,池中已是空阔,月影孤僻。
再无线索探看,便告就寝。
次日清晨转醒,整个朱雀庄已成灰质。尸骸散乱一地,不忍目睹。
惟余客房一间,孤立池边。庄内的珠光宝器俱被洗劫,梁庭安的首级放落在废墟显眼处,嘴角有血凝。
官府尚未赶至,料想她尚在等我。
西北坡五里路,风口。
「看见灯盏的白灰,便知是你下的迷烟。」
「与你无干的事,不想要你看见。」
「何必呢,如此手辣。」
「你知道的,刑部发下文书,京都七大捕头正倾巢而出。正是怕他们寻我不见。」
「拿人钱财,何必夺人性命。」
「可惜偏在昨夜,这双修罗刀暗自低鸣。便遂了它。」
后来她告诉我。杀人,并不关修罗刀的难静。而是梁庭安对我有所欺瞒。
那一夜的刀光,不过是一记明媚的借口。
燎一把火,以为从此荒成废墟。
但她不知,待到来年春夏,荒芜池水必会夜莲丛生。蔓而不妖,生之繁华。
有些迹象是难以消灭的,因为你根本察觉不到。那些,绚美光色下无声滋长的暗涌。
就像修罗刀出鞘的锋芒,梁庭安看见的,只有强烈的幻觉。
「虞嬖。我后悔那日赠你刀。」
「林秀树。我也后悔那夜上你船。」
……
永照十四年。
惊蛰日。太湖。梅雨。
虞嬖被官府追杀,踏水而走。竟无端登上我的画舫。
官船靠上来,她便潜入我的睡床。
那夜红烛烧了罗帐,我为她拔出嵌入肩胛的飞刀,眼观锁骨漂亮。我并未碰她,是因为那天我没有带伞。
那个时候,在无锡柳桥,有另外一个女人撑起一柄油伞等我。我决定娶她。
……
「虞嬖。当夜若是你停下来,夜飞蝠也许就不会死。他不过想说两句话,而你不愿聆听。」
说归说。其实我知道,人在什么时候生,或在什么时候死,都是有命数的。
而你在醉生梦死之间彷徨,便失去缘造的也许。
娘子曾说:缘在命之内,不在命之对。命理可以算计,机缘不可造作。
倘若遇见中意的人事,切莫强予施求,才落中正情缘。
「连风声都听不进,我还听他说什么;节气都不待他,我又何必等。」
虞嬖轻轻念我的名字:「秀,」她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醉生梦死?」
我想。某个人,倘若迷失彼岸的归宿;便忘来路。
「虞嬖,我真的烦透你们这些江湖人。分明是你要他死,现在却假惺惺在这念佛。」
「呵。」笑容轻蔑:「是你老婆宣告的死期,又与我何干?」
天光赤灰,微风冷冽。远山稀疏,三五枯树。
季节,真的是很玄妙的时差。该是白露,便捱不到秋分。莲花凋谢,你偏不信白菊。
无云。仰望孤雁,错过南飞季节。只落彷徨,醉生梦死。
「在我。倘若上天给一个如愿期限,那该多好。秀,这双修罗弯刀,每夜都嘶鸣。惟独你在身边,才有宁静。」
永照十七年。
秋分日。长安城外,东郊。初晴。
这天虞嬖收起一双修罗刀,并对我讲:「秀。不如我们相爱。」
而这是我第二次拒绝她的日子。
#。3
过了这烽火台,即是大漠。
我知道她必会再出现。而我,也必前行。
她说,她要我们相爱。于是暗处随行。我看不见,亦改变不了。
去楼兰的路很长,每次累了,我都会停下来温酒。虞嬖可会在暗处对饮?
两个人相爱,其实是很独断的事情。没有理由,也没的商量。
虞嬖原本只是个盗贼,自从我把修罗双刀赠给她,她便开始迷恋杀人。也许我真的不该,而我惟恐她又被官兵追杀。
一直到现在,我都会记得这一幕──某天她踏水而行,一袭白衣胜雪,肩上的血渍一路上慢慢滴落,殷红染色。
在我结婚那日,她没有送礼。反而是我将双刀赠她。
没有想到的是,她用三年的时光,杀了不少人,斩了不少兵刃。还是斩不断那一夜的情。
娘子以前说过,在河南开封。有一柄铡刀可以绝情断义。
可惜,大家都不顺路。
#。4
十七日。午时。阴。
边关。
城台下跪着不少老幼和妇女。他们都扎着高高的辫子,衣着褴褛。
风沙不大,他们的嘴角都已风裂,眼睛亦是猩红。
手脚并无束缚,却不动弹。
这群托托尔人,跪了两天三夜。只求官府开恩,让他们见到被俘的青壮。
活要见人,死或见尸。
三天之前,苏图的牧马受了惊,打乱官兵的仪阵。苏图被活活打死,鞭子有一辆牛车那么长。
男人都起来反抗,只回来一个,没活过日落。四人战死,剩余十九人被官兵抓来。说是今日午时斩首。
老幼和妇女这样无声的跪着。等待或者乞求,煽情仪式。
而我,亦暂停行路,沉默观望。官兵要看文谍,我便给了。
再无多言。
正午。几个黑衣人骑着骏马,提了长枪由城内出。
我知道,他们是燕云十八骑。
我便低头行路,不再看望。因为我知道,十八骑所过,必无活口。
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就嗜杀戮。他停止的一天,是在他被杀的时候。
「而你不是,虞嬖。」
「那时我藏在人群中,看见手起手落,血光漂亮。缨枪穿膛而过的时候,我听见一种空灵声音。并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
她说:「血花溅落在细沙,这也是有声音的。马蹄踏上去,便留一记深痕。越杂乱,越漂亮。有个小孩被母亲压在身下,是被马睬死的。当时我转过身,看见你的背影。」
「秀,你根本不敢回头。」
「我要赶路去楼兰。」
那一天,其实我还是回过头;只不过虞嬖没有看见。
一地的尸体,凌乱而狼藉。城台上,高悬的头颅还在滴血。风吹过来,就似江南的梅雨。
风停的时候,血也干涸。地上的残痕,已被细沙覆盖了。
她站在荒芜的沙丘,背着一双修罗刀,身形纤瘦。
大漠的月色,苍凉。
「我去找木料,升一堆火。」
「不必了。我不冷。」
「呃……要的。天寒。」
其实生火是我想温酒,并非担心她的冷暖。一个冷暖不知的人,你担心她也没有用。
而我回来时,她已不在了。
惆怅独饮。恍然间听见远处飘来的驼铃,竟想起家中的昙花。
我是一个工匠,我的名字叫林秀树。为了一记剑魂,我必找到楼兰。
#。5
秋分过后的第十一天。
大漠下了第一场雪。
一路没有人烟,因为看不到太阳,我开始担心会迷路。
我知道虞嬖必在某处与我对峙。追随或前路,尾行或静待。总会适时地出现消失。没有惊诧,也没有惊喜。
有些时候,我也会想她。就像那夜突然想起昙花。
在最冷天气,躲进风化的山岩。升不起火,便无法温酒。寒气越甚,酒瘾越剧烈。这般煎熬,惟独拥抱可以缓解。
我于是安静聆听,希望听见修罗双刀的嘶鸣。
然而只在大漠飞雪的天气,你静下来,便听见雪落沙丘的声音。即便凛冽风势,这坠落总轻缓旋律。全然不似刀锋的怨气。
出关那日,当地的老人告诉我,只有行将冻死的人,才听得见雪花旋律。
不知在欣赏还是倒数。落下一片,这场风雪便捱过一分。
一如守望花事,启开一瓣,便短去一瞬。
大抵风花雪月的事,皆是不宜守算。且听且看的行板,生之虚妄。
雪落掌心纹路,却是详实触感。融水蔓延在命线,清晰可见。
不记得在这里避了多久。有次深夜醒转,竟听见呼吸声音。慢慢地,越来越贴近,终要抱进一起。
迷糊间念过虞嬖的名字。因为在靠近的时候,我分明嗅得到檀香。
到天亮,才看清这消瘦男子。
从此憎恶风雪交加的夜晚。
「我是个货郎,很多人都叫我水伯。这条路我走过二十年。从江南贩绫绸,再由西域带回香料……」
「水伯,那你知不知道怎样去楼兰?」
「不知道。我只知往西有片深湖。湖水是天空颜色。你到了湖边,便距楼兰不远。」
「这湖……你曾去?」
「不曾,我找了二十年也不曾见。」
「水伯,那……你有没见过一个女人,头发垂过肩去,眉毛好似月牙漂亮,面色却惨白。你跟她说话,她又不应。只顾低头向西。」
「每一个想要去楼兰的女人,都是如此模样。」
「我知道。我正要铸一柄这样的剑。」
不露杀气,不生嗔怨,不事霸道,不显凌锐。痴痴握进手中,只到天光月色之下,现出一点蓝。
「我倒有块尚品榈木,产自天竺。公子若有好价,此木用做剑鞘再是合适没有。若加八十金,我便交由波斯巧匠精造。以玄金嵌琉璃,以龙墨书剑名……公子以为如何?」
「水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花了二十年,依然找不到楼兰。」
其实他不懂得剑;更不懂得楼兰。
而我也没有说。
后来虞嬖杀了他,在水伯死前的那一刹那,见他眼神,我原谅了他。因为他告诉我,可以看见一片湖水。天光月色下现出一点蓝。
我始终没有说出。这样的剑,是不可以有剑鞘束约的。更不必刻下名字。
执守的最重,并不在剑鞘收发的表演。刻骨铭心深痛,其实不过那一点蓝。
这些种种,我一直不曾告诉虞嬖。因为她的一双刀鞘精美,是我刻下梵文。
然而虞嬖也没有告诉我,杀死水伯并非他不懂剑。
而是某天下雪夜晚,这男子曾共我漫长拥抱。
数年前,娘子告诉过我:五行金盛,是以水生。但有水势,则遇贵人。
那一夜,倘若水伯不出现,也许我会冻死。而他假如不曾遇见我,便不会死在修罗刀下。
如此。
「那一夜的雪很大,而我还在行路。只是找不到你,因为再多脚印已被雪花填平。秀,想不到,你竟和一个男人过了一夜。」
#。6
和一个人过一夜,并不代表你爱他。
那之后,她尝试着与我共行。而我依然拒绝。
拒绝一个人同行,也不代表你厌恶。
只是惟恐雪花降下的夜晚,拥抱的太紧,会产生相爱错觉。
她放下长发,垂过肩去,面相惨白。
十二日。晴。
太岁势微,萤惑乃现。宜远行,忌颂经。
积雪渐化,水聚沙丘。
有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伏在驼背。骆驼在饮水,她抚摩它颈上的绒毛。
我于是靠上前,探问她楼兰的去路。而她说的话,却是我听不懂的。
隔着婆娑的青纱,你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她赤着脚,踝骨系着银铃。如此灵犀美妙。
担心她会受凉,便给了她一对火石。离开的时候,她吹了羌笛。风声送到很远。
十三日。晴。
天冠降下,宿星当值。有血光,宜斋戒。
晌午的时候,我见到虞嬖。
她一个人独立在沙丘,动也不动。相距半里,我已看见是她。
赤灰日照的掩不住绝色刀光。
她穿黑色的衣服,所以天光再强,刀光再艳也照不清她身上的血痕。
她遍体鳞伤,倚刀而立。喘气如兰,刀尖插进沙屑,鲜血慢慢地延着刀刃弧型渗进黄沙。
一个时辰之前。七大名捕在二十里外伏击她。她杀了两人,便开始逃。
「如果剩余的人追来,」她的目光缓缓移向远景:「秀。你会不会救我?」
我并没有应她。因为沙漠里,你根本找不到花船画舫,更没有红烛罗帐可以隐瞒。
我只是站进原地,形同守望。
雪后的天空,积云都化成降雪,因而没有痕迹。在我和虞嬖之间,是融水刻划的沟壑。
申时。日光和媚,有暖意。
捕快并未追来,又或者找不见她。仙人掌开花的时候,她身上的血止了。
未曾想到,一场雪岚摧不毁它。
她还是孑立,血渍凝在手腕和刀锋。我开始从身后抱紧她,她颈上和耳根的皮肤似是冰冷。发鬓厮磨。
两个人都是静凝,不曾动弹。
纵然这式拥抱。我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记得在私塾念书的时候,我先生说过昙花和仙人掌乃是相同科属。
酉时。日暮,残阳斜照。
在虞嬖秀发的光泽,只剩一点蓝。
那个伏在驼背的女人经过,骆驼颠簸一步,她脚上的银铃即会叮当作响。
她曾停下来,为我们升起一堆篝火。
她走之后,笛声传了很远。
#。7虞嬖
很多人说爱上一个人是很痛苦的事情。
其实不然。
那天林秀树从身后抱紧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身体极轻。仿似离开他的臂弯即会飞坠。
沙漠,像一座深湖。荡进其中,忘断来路归途。
我知道,他要找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他所希翼,亦是另外一款花香。
但在此刻,他的鼻尖静静抵在我的后颈。温暖暧昧。
这感觉是熟悉的。或在从前之前,或在后来以后。于我命中,无有已时。
秀。
你不知道。只在垂危的关头,一式拥抱的相伴,胜过飞蛾扑救的壮丽。
这无干冷暖时节,无干白昼漆黑。
这夜,来过一匹骆驼。有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擦起一堆篝火。
我想过杀她,却没有出刀。
因为我离不开你的拥抱。
我是虞嬖。我是一个盗贼。很多人说我是轻功天下第一。
因此身似浮云,心如飞絮。
永照十七年。
十月十三日,戌时三刻。
西风无云,月将满。
我靠在林秀树的臂弯,静默矜持,气若游丝。
#。8
月色越浓,篝火就越黯淡。而她的身体,竟开始一点一点冷却。
沙漠的部族,总有一个传说。说是一个人将死的时候,死神的使者会为你升一堆火,映照最后的寿元。
好几次,我想去添柴。虞嬖却不让我放开。
寒气愈来愈盛,原来沙漠真的好似一座深湖。
月色照在一双修罗刀的漂亮,再眩目,亦是冷清。
我突然想起夜飞蝠,想起梁庭安,想起那些被屠杀的托托尔人;还有枉死的水伯。这一路的旅程,附加太多的杀戮。
当你以为麻木的时候,即到告别的关头。笛声响起的时分,湖水也就荡漾。
雪后开花的异象,是否近了楼兰。
守着她,惟恐作成某夜的昙花。
「秀……」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楼兰。」
转过她的纤弱身形,只一下捧进怀抱。在她苍白的面色,透出淡蓝。
她仰面寻觅,以为我的目光是她的月光。
想吻她,却僵持对峙。只在转瞬之间冥思暗涌。
有的时候一个人太执迷,往往落到悲壮。譬如夜飞蝠的宿命。
那群托托尔人,任凭消极的姿态等待命运光临。而这亦是可卑。
只在这刻的暧昧,往前一寸是风眼,退却一分赏月圆。
只怕今宵如水的月光,变作明日惨白的流沙。
我一直将她抱紧。不肯松开,也不曾贴近。
血气腥骚,跌宕檀香。寂寥沙丘,艳靡火色。
一双修罗刀的静峙,绝世孤高。
近处仙人掌花,深白。
#。9璃骚
我的名字叫璃骚,很多年前,我在朝廷当差。
那个时候,我们一共七个人。
豳风、商女、蒹葭、履豸、秦茧、我,还有我的丈夫,九戈。
永照十七年,我们在追击一个叫虞嬖的盗贼。传说她轻功很高,一双修罗刀也是如风。
其实在朝廷呆过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轻功再高,出刀再快,偷窃再多珍宝;
只要她不进皇宫行刺;不鼓动土匪造反,总不至惊动大内。
记得那一次,是尚书郎传的是圣旨。
说是虞嬖的身上,暗藏一张地图。倘若得到这式图藏,王师便可以破楼兰。
路途中,我曾问过九戈,「楼兰究竟是什么地方?天子为何这般上心。」
他说他不知道。只听说去了的人,都不愿再回。
「天子坐享国家,手淫天下。他其实什么都有,惟独缺一个静处,可有安息。」
后来我才知道,十六年三月,天子亲征西突厥。谷雨大捷,七月乃归。
归途中,天子遇见一个占卦的女人。
那日降雨,身在十六匹马拉着的轩辕行宫,透过窗去,根本分不清雨水和珠帘。她在宫内只待过一刻,说下一句隐语:九五中屹,九九乃希;亢龙强极,悔亦有期。
言毕,孑然而去。
万马千军的阵型,凌威冷峻。她撑开一纸油伞,静步如莲。细雨翩然错落,湿了单肩。
正如她说。无论你是农夫还是皇帝。这一生总有想去又去不成的地方;总有想留却留不下的彼人。
而天子追上来,已不是为了留。
「天子和她的说话,再无人听见。之后,那女人独自走去。而天子这场病,即是在这途中遗下的。」
「要擒下虞嬖,才可早日破楼兰。」
说归说。其实擒不擒虞嬖,破不破楼兰,与我是无干的。只是人在其位,当尽其事。
追了五个月。
期间一场雪,两个季节。横穿西州六郡,兑过五张文谍。每个人换乘四匹坐骑。二十九间客栈,七千里路。
后来有个叫林秀树的人问我说:这是官家差事,何消如此负责?
我想他不知道,对一件事情有多负责,并不代表你就爱。
而你真正倾心的,却又无能以遂。
陷进这样深重的孤僻,缭乱难安。进去何欢,退亦何苦。
我对林秀树说,不如你先听我讲。
#。10
那天我把虞嬖紧紧抱在臂弯。倘若松开,我怕她会飞走。
天色开始朦胧的时候,极冷。远处忽然黄沙漫起,伴有刀剑碰撞的声光。
渐近。
我于是抱的更紧。她气息微弱,睫毛上有霜。
——「假如你吻她,这凝霜要化。因为眼泪是热。」
有个女人忽然出现在我身后!鬼魅般行藏。
抱拥是很私人的事情,被人打搅总归是不快:「呵。见你眼角殷红,想来是爱哭的很。」
「我丈夫昨天死了。」她沉默片刻,缓缓应答:「是被她杀的。」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死在日出。但我想,此刻绝不是适合杀人的档期。」
「其实,我们七人不过例行公事。是这女贼杀戮太重,穷尽性命相博,搞到鱼死网破,血债盘偿。」
「璃大人,你没有做过贼,不知道做贼心虚。她以前说过,那么多人带刀,你怎么知道哪个要杀你,哪个要救你;哪个在寻私仇,哪个在又办公事。」
#。11璃骚
当时我没有杀她,是因为羡慕。
羡慕一个漂泊的女人,可以在爱人的怀抱中丝丝凋敝,直至死亡。
极冷。在她苍白面色,透出一点点蓝。而在我看来,却是分外的娇艳妩媚。
花儿最美的时分,不在姹紫嫣红的繁华。只待行将凋萎的清晨,恰逢一滴露水超度。
远处的血战想必流光飞舞,血腥花骚。却并非我所关心。我所关心的,已被那双修罗刀斩了去。
所以从此将来,心无挂碍。再也不识心虚。
我对他说。林公子,不如你先听我讲。
跟九戈成亲的的头一年,有名无实。其实理由很简单,那个时候连月事都未行,如何行房事?
第二年,我才做了他的妻子。之后整整一百个月,我无限次问自己是否爱这男人。
第一百零一个月,我以为有了答案。当时我追捕的是人称「高丽血手」崔东赫。追至鸭绿江边,谁料贼人竟设下埋伏。不幸为他所擒,受尽凌辱。
好在几天之后,他便中暑死了。我斩了他的首级,谎称凯旋。
但大内戒律森严,我回抵时,已延误了时限。依据例条当自断一臂。当着右丞相的面,九戈断下自己的左臂。是从我腰间抽的刀。
其实我知道,他知道。
一百零一个月。他无法了解一个女人的心;却对这具身体了如指掌。
而之后一切如常。
我有过无限感激,也曾幻觉相爱。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当你真心爱一个人,只落沉醉,不会感激。
两个人相爱,其实是很独断的事情。没有理由,也没的商量。
他对我再好,也不意味着彼此就相爱。他斩得下他的一只手臂,而无法斩获的,却是我的一颗心。
「林公子。我这样,算不算坏女人?」
林秀树没有应我,只顾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女人。拥抱温馨,好似一张床褥。
九戈代我受了断臂之刑。他说,你是我的妻子,所以这一生我要对你负责。
而他连一个拥抱都无法给我。
「你知道的。假如失去拥抱,女人就会死亡。」
无论她是飞贼还是捕快,只在心虚的关头,注定眷恋一记满怀。一双手臂的丈量,情爱绵长。任凭再大的包容,不过奢华虚设。
如此。
至于履豸,那已是后来的事。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人跟人不要太接近。若即若离才是一种淫巧。
距离的近了,难免擦出火花。夏天怕中暑;冬天里……就更有些莫名的危险。不信你去问水伯。
而这一次的追捕,尚书郎却令我们七人倾巢而出。其实大家彼此不认识,只不过共有一记招牌。
一路上追击,寻遍蛛丝马迹。有时候累了,大家会坐在一起说说话。天南地北,虽然不切正题,但总归是愉快交谈。
但有两个人,始终没有开过口。
先前我一直以为履豸是哑巴,因为他从来不肯说一句。只顾低头饮马,颜形孤僻。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是乡下人,怕我们嘲笑他口音不正。
另有个女人叫商女,穿青色的衣服。指甲留到很长,抹上青色花脂。妖气森森。她也没说过一句话,每到我们坐下交谈的时候,她便偏安一角,弹弄古筝。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哑巴。但她的内功一定很好。因为一个如此娇小的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坐立乘马,总是背负一具古筝。极重。
在晋地的时候,虞嬖就现了踪迹。原本我们追得上她,却出了一点意外。
「怎么讲?」
当时我们分头行事,豳风、蒹葭和秦茧在她身后追击。两个哑巴及我夫妻四人快马绕行,抢在雁门山口阻截。
我四人乘的大宛名驹,真当疾驰如飞。本以为她已在劫难逃,谁知叫我坏了好事……
一个女人即便官至四品,武功强绝,她一样也会痛经……
剧痛之间,偏遇道路颠簸。分心之下,一时不慎松了缰绳,便由马背坠下,摔到七零八落。
其他三骑停下来。九戈探望我的伤势,见我无法继续赶路,便匆忙拭擦我身上的血渍尘泥,眉目焦急,好似痛在他身。
我让他们三人只顾前去,不必来管我。
履豸听罢,扬起马鞭,便绝尘而去。
商女却很淡漠,望也不望一眼,好似全然没有听见。独自倚在一棵松柏,撩弄古筝。
松林青郁,指甲青光。一袭青装漂亮,娥眉亦现青蓝。已是荒秋,这景至倒显惟美。
只是弦乐错落缭乱,也不知奏下与谁烦烧。又似无名肿毒,蛇蚁厮缠,不依不挠,无有安宁。
倘若我是男儿之身,定会设法寻她家母深交。
九戈蹲着陪着,轻轻在我耳边说道:你是我妻子,我必对你负责。
剧痛难忍,我连起身的气力都无。真的蛮希望有处怀抱可以静仰。而这项,却是他再也无法完成的责任。
三刻钟之后,履豸竟返回来。
原本他并非赶去雁门山,乃是去了市镇的药铺。他卷起我的裤脚,为我敷上跌打红花油,轻揉小腿上的伤势。
九戈隔开他的手,「多谢你,由我来。」
其实他知道,抱我起来的是时候,还是必须由履豸。因为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正在那一次,我记住了履豸的一双手。强壮而温暖。
他轻轻地,将我放落九戈的马背。第一次听见他开口,「慢慢地,不怕。」
很可笑的口音,也是很可笑的句子。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子,她见的血光比阳光还多,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还会怕什么。
林秀树忽然抬起头:「你所害怕,只是一记坚实拥抱。」
#。12璃骚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在履豸身上,其实还藏了益母草和雪莲子。
三刻钟,往返七十里路程。奔到市镇的药铺,用他难以启齿的口音,只为一瓶跌打油膏,两式妇科良药。
没有拿出来,是因为他知道九戈很负责。
那以后,在夜阑人静的山冈,履豸常常抱着我听风。九月廿二,在朱雀庄,虞嬖杀人放火的时候,其实我们静在高处的山崖。
在朝廷当差,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尽责任,何况深宵苦短。
从高处鸟瞰山庄焚烧的阵型,火光凄美漂亮。映在我们一脸昏红,神色也贪欢。
「你为什么不去抓她?」
「我希望这场追击,可以持续的久一点。」
「璃骚,」他在耳边唤我的名字,「这一路,将要追到什么地方停下来?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楼兰?这个……是我梦想。」
我当时很想拒绝他,因为我觉得,一个男人的梦想不该太丰盛。太完满的执着会变成一种责任的附加。
「就像我丈夫,就像林公子你。」
我其实是蛮单纯的女人。每次依在履豸的怀抱,我就觉得身在楼兰。
我和履豸的奸情,始终没有被撞破。因为根本没有奸情。
林秀树笑声轻蔑。
「只不过眷恋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又算什么奸情?」我说:「倘若如此,你跟嬖莫非通奸了一夜。」
这具身体曾被崔东赫碰过,结果我丈夫断了一臂,从此丧失拥抱的能力。假如履豸再进一步,我怕牵手都不成。
「我真的很烦你们这些江湖人。先是口口声声说你不爱你丈夫,现在又来鬼哭。」
「林公子,我原本以为你知道。牵手或者拥抱,真的不算相爱。」
不曾相爱,也没有奸情,更没有责任的省思。我便好沉溺这样的暧昧。七千里行程虽然艰辛,有些责任九戈在负,有些拥抱履豸在给。
只是偶尔瞥见一抹妖异的青蓝,莫名惊惧。
那日下雪的天气,我们七人在靖侯府。站在城台上,看见飞雪黄沙。
靖侯曰:「长城固守,可使天子无虞。我等鞠躬尽瘁,当死而后已。」
九戈单膝跪地,单臂举杯:「侯爷率十八骑踞守边关,尽忠朝廷。此乃身先士卒,马首表率。恭祝侯爷千岁千千岁!」
我不喜欢看九戈这么认真的姿态。你在为朝廷办事,何必搞到这般。何况靖候杀几个托托尔人,就算尽忠?
我们六人只得跟了跪了,举杯敬饮。
「侯爷千岁千千岁!」
冷的雪,暖的酒。
城台的石阶上,我依稀看见干涸血印。
靖侯转过身,眉毛上的白,分不清是雪花还是岁月。
#。13璃骚
夜里。九戈睡的很深。我习惯了他的鼾声,也习惯在鼾声中不眠。
三更时,履豸还未叩响窗棂。
我觉得很冷,就开始从身后抱着九戈。手指轻轻抚摩他断臂的切口,缠绵辗转。
突然想到,这一百四十三个月,是我欠了他一记拥抱。
有些人就是这样,每时每次,总是想着人家无法给你。而你,只到最冷的时候,又找不到别处,才肯施予。
「我紧紧抱着他,就像你现在这样,」我对林秀树说:「抱着,也分不清是爱还是怨恨,是心虚还是偿。」
那天九戈一定在做噩梦,否则不会心跳如狂。
后来履豸还是来了,而我也还是跟了他去。
临走的时候,我第一次为九戈盖好被子。怕他受寒──因为在他赤裸的肩胛上,有我的一滴眼泪。
当时雪很大,四野都是宁静。我问履豸能否听见雪花落在沙丘的声音。他却告诉我,他听见侯爷在和突厥人商量举兵谋反。
第二天我告诉了九戈。我劝过他不要太负责。他说人在其位,当尽其事。
于是飞鸽传书。
待到雪停之后,我们就继续上路。途中遇见一个戴着脚铃的女人,她骑着一匹白色骆驼,一双眼睛藏在面纱之下,笛声哀怨又凄美。
是她告诉我们虞嬖的方向。
我没有想到虞嬖的刀那么快,否则履豸根本不会死。
我们把虞嬖围在中央,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形如困兽,惟有苦战。也许是欺负九戈残废,虞嬖的攻势集中在他这一点。
假如我舍身隔开那一刀,九戈他或许不会死。但履豸死得太突然,我有些乱了方寸。
后来看他的尸体,我才发现,原来致命的一刀是他替商女受的。
虞嬖乘势逃走,商女却伏在九戈的尸体上抽泣。其他三人面色凝重,拭了身上血渍,也不再说话。
商女用青绿色的手指,静静抚摩在九戈的面容和胸膛。她只是抽噎,并无眼泪。
我不明就理,想去为他收尸。商女却猛地隔开我的手,不准我碰他。仿佛九戈是她的夫君。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她贴在九戈的耳边。用前额感受尸身余温,沾上他的血。她说:「这具古筝,少了你的和弦,便只有烦乱噪音。」
折断这古筝,便不再有挂念。
原来商女说话的声音竟如此悦耳,不卑不亢,不惊不诧,不嗔不怨。
而我听得出,这哀伤竟如此深。
原来,九戈和商女已通奸了很久。
一直不知该怎样爱上一个人,于是全世界只落我一人毫不知情。那些百无聊赖的晚上,他们会看见,商女铺开一张古筝,而我的丈夫用一只美妙单臂,共她和弦。
月光好像太阳的火焰,明目昭昭。我却躺进另一个男人的臂弯,希翼着楼兰的童话。直到眉心浮现出一点蓝。
商女冷冷地对我讲:你以为他很爱你。其实不过是对一个人负责。你以为他很负责。其实,说穿了,不过人在其位。
我听后很难受。只在一瞬间,两个与我有关的男人忽然消失不见。原来他们都不是属于我的,哪怕一种暂时的偷欢,或者整个从前的纪念。
我曾经把履豸的臂弯当成我的楼兰。九戈……你虽然无法给我一记拥抱,却可以给我一个家。
昨天其实阳光很好,我却一直觉得水影笼罩。
一个人若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学会给予。
而一个人若想要隐瞒,她一定无法看破太多。
我对蒹葭说:你带我去楼兰。
他说:我小的时候,就追过一个女人。她家住在水的那边,我一直逆游,希望可以追到她身边去。一路上游游游,也不知经受多大险阻。到后来却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在水中央。
我一边走,一边在想他的句子。开始怀疑他是神经病。
便对秦茧说:不如你给我一个家,我们停下来。
他说:我的家只是一个小小的茧,倘若你进来,两个人势必挤拥,我怕会中暑。不如你等我羽化成蝶……
我想也没想,就确定他是神经病。
于是我开始找豳风说话,我想直接一点。我说:不如我们相爱。
而他却更直接。他说:抱歉,我没有残废。
……
「所以。现在。林公子,不如……我们相爱?」
#。14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受打击的女人都会胡乱说话。
我很同情她,想安慰她,也想过给她一记温暖拥抱。但在我的怀中,还有一个虞嬖。
当我葬了她,璃骚的眼泪也就风干了。
在虞嬖生命中最后的二个时辰,我陪她听完一个故事。只是不知道她听了多少,又明白了多少。
我把那双修罗刀一并埋了,合葬在仙人掌的白色花瓣下。也许是因为修罗刀的煞气太重,花儿竟枯萎了。
在我放落最后一粒沙的时候。
璃骚对我说:「不远。还有几条尸可以埋。」
我见到一身青蓝的商女,洗尽满身血渍的话,她一定很美。她的手指纤细又长,我想象的到她撩弄丝弦的样子,那一定犹如幻舞。
蒹葭死的时候一定很惨,看他的眼目都扭曲。而在嘴角却有一丝笑容,不知是否看见他的伊人。
被斩下的那个头颅是豳风。他的皮肤很白,猜想他生前一定很爱干净。
至于秦茧,他真的是张开一双手臂,好似蝴蝶翅膀,从此扑进天涯。
「那一天风雪很大。九戈放出的信鸽,没能飞出一里路,就落下来。靖侯知道阴谋败露,惟有杀我们灭口。」
燕云十八骑尽出,而七大名捕只剩其五。杀死了那四人,却为璃骚逃了去。
这番我与她自投罗网,本该置她死地,却发现她已是个失心疯的女人。
她的头发垂过肩去,面色苍白如纸,眉毛好似月牙漂亮,你和她说话,她也不理你。
她只是不停的重复三句话:「不如我们去楼兰。」
「不如给我一个家。」
「不如我们相爱。」
十八骑的头领瘦桀告诉我:「你不要害怕,这样的女人,我们每年都会遇见两三个。习惯了,也就好了。」
他们没有杀她,因为没有意义。
原本以为十八骑根本没有人性,想来是臆断了。
很想请他们喝酒,却显然请不起。
其实有的时候人多还是有些好处的,不似我这般孤单。虽请不起喝酒,我还是要祝他们谋反顺利。
其中有一骑的名字叫雷峰,古道热肠,甚好相处。临别的时候,他一直问我是否有什么嘱托。
我想了很久,告诉他假如打到江南,记得去我家看看那盆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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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coda】
几天之后,我再次遇见那个系脚铃,戴面纱的女人。
她把羌笛和骆驼交给了琉骚,然后卸下面纱,给了琉骚戴上。并告诉她今后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可以饮水,或者生火;适时指路,或者道别。
很多年之后,我仍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我曾经问过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我听得懂的语言。
她问我家乡在哪里。她说,你连乡音都无法忘记,所以找不到楼兰。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娘子不肯回家。
我问她是否见过我娘子。
她说几个月前看见流沙,有个人整个被掩埋,只留长长的头发,铺张开来,好似花开。
也许死了。也许,那才是去楼兰的路径。很多人说有个蓝色的湖泊会走路,流沙到哪里,湖水就移到哪里。而找到那处湖泊,就到了楼兰。
那天晚上,我住在她的帐篷。
她的皮肤很细滑,拥抱地很紧密,亲吻也很热烈。
我跟她距离最近的时候,似乎听见湖水荡漾的声音。凝神静下,却分明是脚铃叮当。
事后她说在虞嬖的身上,该是有张地图,标明楼兰的所在。问我为什么不去看它。
我想了很久,也没有回答。
之后三年,中原兵荒马乱。我返回的时候,年号改了建成。
那个女人送我到潼关,卸了脚铃赠我。我依然不知道她是谁,而她也不曾问过我的姓名。
回到江南的家中,已是元年八月。恰缝中秋,我花三蚊钱买了一对月饼。萤火虫在月色下飞舞成阵型。
我温了一壶酒,一直喝到醉。
醒后熔了那只脚铃。
次年惊蛰,楼兰铸成。不露杀气,不生嗔怨,不事霸道,不显凌锐。痴痴握进手中,十方惊寂。
可惜无论怎样的天光月色,都照不出那一点蓝。
两年之后,有个姓西门的剑客出了一个好价钱,我便把楼兰卖了给他。
他说他想要一支精美剑鞘。以天竺榈木配以玄金嵌琉璃,龙墨书剑名。我让他再加八十金。
乃成交。
在我写下「楼兰」两字的时候,好象想起过一些往事。很多张面孔,记忆层叠,花色烦乱。因为怕写错,所以格外认真。
用了浓墨。
很多年之后,江湖上再无人是他敌手。传说他常常一个人在北溟的冰原上对着自己的倒影练剑。某天一时不慎,滑倒折了腿骨。
侥是他内力精纯,在荒无人烟的冰原上爬出四十里地。最后也不知是冻死还是饿死。
Theend
Mar。26A.M.07:26'A.D.2005
〖林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