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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乡情缘

第一章

数九寒冬无情地笼罩住无边无际的东北大地,茫茫的原野披上了一件洁白耀目的盛装,放眼望去,到处是一片令人赏悦目的银妆素裹,一贯忠于职守的太阳此刻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享清福,灰朦朦的天空阴沉着令人沮丧的老脸有气无力地抛撒着白砂糖般的雪花,不很强劲但却锋芒犀利的西北风低沉地吼叫着伸出让人永远捉摸不透的手臂卷起扬扬洒洒的瑞雪像个顽皮的孩子似地东掷一团又西抛一堆,形成无数个奇形怪状的大雪丘。被掠光了树叶的白杨树裸露着光秃秃的身躯在凛冽的狂风中低声悲泣着,雪原深处那一栋栋孤苦零伶的农舍行将被漫天纷飞的雪花彻底淹没,低矮的屋顶覆盖着厚厚实实的雪堆,仿佛扣上一顶沉重的大白帽,两扇结满白霜的窗户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睛:唉,好凄凉的隆冬啊!

嘎蹬蹬、嘎蹬蹬、嘎蹬蹬……

赤身露体的火车在呼啸的寒风中打着冷战,通体上下泛起冰手的白霜阴阳怪气地发泄着不满之情:这么寒冷的冬天还让我出来瞎跑,整个车厢里划拉划拉全加起来也没有十个人,哼,连油钱都跑不出来,这图个啥啊。唉,他妈的,真是没办法啊!

由于乘客过于稀少,车厢里格外冷清,人们操着双手,两只凉冰冰的、早已冻得没有一丝暖意的脚不停地蹬踏着,我哆哆嗦嗦地龟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一面吸着香烟一面漫无目的地翻阅着一本无聊的旧杂志,一个年青的军人拎着两只沉重的大皮箱悄悄地坐到

我的对面:

“太冷啦,锅炉都灭啦,列车员也不加点煤!”军人自言自语地抱怨道。

“人太少啦,根本没卖出几张票,再给你烧暖气就更赔死啦!”我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哼,”军人将一只皮箱放置到行李架上:

“就是一个人没有暖气也得烧啊!”

“应该是这个理,可是,”我无奈地叹息道,合上了旧杂志抬起头来审视一番眼前的军人。

“同志,你在哪下车啊!”军人问道。

“鹿乡!”

“哦,我们是同路,我也在鹿乡下车!”

“那好啊,你家在鹿乡吗?”

“是的,我是鹿乡人,在海城当兵!”

“那个军的!”

“三十九军高炮团的!”

“看你的军装应该是个军官吧?”

“嗯,我是军官!”

“嘿嘿,打听一下,你们三十九军一共有多少辆坦克啊?”

“这个吗,军事秘密,不能告诉你!”

“哦,那你们高炮团有多少门高射炮啊!”

“这个吗,也是军事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嘿嘿!你是个很称职的军官啊!”

“我是作保密工作的,首长教育我们说:不该说的不能说,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知道的不能知道,……我请了两个月的假,回家乡过年!”

“哇,时间好长啊,还是当兵的清闲啊!”

“我们部队每年都有假期!”

“好啊,当兵好啊!”

“也不见得怎么好,总比当农民种地强吧!”

“农民,”我苦笑道:

“农民,哥们,这个社会还有比农民更差的人吗?农民最苦啦!”

“是的,同志,你说得很对,前段时期,我的爸爸给我去了一封信,告诉我说今年因为春旱,庄稼欠收,一垧多地才打了五千斤苞米,去掉各项费用还剩下不到一千块钱,唉,这还不够我在部队一个月的薪水呢。同志,你是鹿乡人吗!”

“不是!”

“鹿乡有亲戚?”

“没有!”

“你既不是鹿乡人,鹿乡又没有亲戚,这么冷的天你跑到鹿乡来干什么呢?”

“这,这个,嘿嘿,这个是我的军事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哦,你真有意思!”军人友善地笑了笑。

我又点燃一根香烟,把头转向窗外,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心里默默地说道:我的军官同志,我虽然不是鹿乡人,在鹿乡也没有任何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可是,我与鹿乡却有着难解难分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实话告诉你吧,我差点没当上鹿乡的姑爷。

鹿乡有我最为心爱的女人——晓虹!

虽然非常让我遗憾地没有当上鹿乡的姑爷,可是永远不甘寂寞的我却一头扎进鹿乡的黑土地里无比投入地、走火入魔地做出许多极其可笑的荒唐事,我这个人干一行爱一行,只要认准一件事便会倾注进全部的热情和能量,我所做的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热闹

事很不礼貌地骚扰了鹿乡农民朋友们原本静谥的、舒缓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亘古不变的生活节奏。

我与妻子结婚的第三个年头里便命中注定地遇到了晓虹,从此,感情之舟偏离了方向,我与晓虹双双坠入畸恋的爱河之中不能自拔,而妻子这边却又无法割舍,于是我只好在两个女人之间做着顾此失彼的周旋,搞得精疲力竭,焦头烂额,用朋友们的话说,这叫两把扇子同时扇,可是,无论我如何尽力而为地、拼出吃奶的气力去扇,这两把扇子我永远也扇不明白,永远也无法使两个女人满意,但是,我还得继续扇下去,永远扇下去。只要有一点机会和籍口我便兴冲冲地跳上火车赶往终生无法忘怀的鹿乡,与朝思暮想的晓虹幽会,这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最有剌激性的、也是最为烦恼的事情。

小镇鹿乡默默地隐居在东北大平原的深腹之处,就像我心上的女人晓虹一样,虽然端庄秀美但却极少有人识得。滔滔的松花江水从鹿乡的身旁流过,被她那纯朴的自然之美所吸引,以致于流连忘返,结果便非常意外地甩出一条舒展的弧形,形成一处流径缓慢的大江岔,这里是游泳捕捞的绝佳去处,是松花江对鹿乡的特殊恩惠。大江的南侧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松树林,苍翠的松柏极其傲慢昂首伫立,那笔直挺拔的高大身躯直冲云宵。大江的北侧则是平展展、黑油油的万顷良田,每当盛夏时节,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魔术般的拔地而起,把大地装点成一片诱人的青绿色。大江两岸生长着茂盛的、没膝的奇花异草,娇艳的花朵在明媚的阳光下无比幸福地绽开了娇羞的笑脸。

顾名思义,鹿乡盛产东北三宝中之一宝——鹿茸角!满清时期,这里有多处皇家鹿场,专门给终日养尊处优的皇帝提供品质上乘的鹿茸角,鹿乡由此而得名。

时至今日,这里仍有若干家大型鹿场继续其养鹿事业,而在民间,也有不少农家以养殖梅花鹿发财致富。鹿乡不仅梅花鹿多,黄灿灿的玉米更多,鹿乡小车站的铁路两侧,各有一座大型粮库遥遥相望,首尾呼应,其中的一座是新近建成的现代化的国家级储备库,高高耸立的粮仓一字排开,青烟枭绕的烘干塔直指云端,由此可见鹿乡的玉米产量之高。即使是两座大型的国有粮库也吸储不完鹿乡的玉米,剩余的玉米就地消化,在宽阔笔直的公路边有一家中外合资的集饲养与加工为一体的大型畜禽企业集团,仅生猪每年的出栏数量就达到一百五十万头以上。

鹿乡还有无法准确统计出来的酒厂、酒坊,酿出的纯粮食酒受到瘾君子们的特殊青睐,自从与鹿乡结缘,我便再也没有喝过瓶装的白酒,全部是鹿乡出产的高度白酒。鹿乡梅花鹿多、玉米多,黄豆多,水稻的产量这些年来更是异军突起地迅猛发展起来,在松花江衅开垦出大面积的水田,种植出的水稻享誉长城内外,数十家大大小小的水稻加工企业日夜不停地研磨着山丘般的稻谷然后装上火车销往祖国各地,甚至连稻草也能出口到日本和韩国创汇。美丽的鹿乡不仅梅花鹿多、玉米多,黄豆多,水稻多,老黄牛更多,在鹿乡的边缘有一处据说是东北最大的牛市场,其他地方的牛市场一般是逢农历三、六、九,或者是二、五、八开市,而鹿乡的牛市场则天天开市,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做买卖生牛的交易,在牛市场的出入口,在通往102国道的公路上来自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的贩牛车辆不分昼夜地奔驰着。……

“好大的雪啊!”看着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军人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转过脸来冲着军人问道:

“同志,你当兵几年啦?”

“八年!”

“嘿嘿,时间可真是不短啊,够得上老兵啦,你在部队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文秘,我负责管理战士们的档案,把他们的籍贯、年龄、文化程度、有何专长等等信息输进微机里然后进行科学管理!”

“哦,那你打字的速度一定很快喽!”

“还行,每分钟能打一百多个字!”

“厉害!”

“不,我打的不算快,很一般,我们部队的机要员打字速度很快的,那可了不得,那才叫厉害呢,每分钟能敲三百多个字!”

“不可能!”

“你不信,真的,他参加过打字比赛,得过奖的!”

“在一分钟的时间里不可能敲出这么多字来,除非他大量的复制词组,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解放军等等这样的词组,否则是绝对敲不出来的!”

“不,他没有复制词组,……”

“那不可能!”

“这是真的啊!”

“……”

“呜——,呜——,……”

我正与军人热烈地争论着,列车突然没好气地尖叫一声咣当一下停靠在一处寂静的小车站旁,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女列车员戴上厚厚的棉手套皱着眉头十分吃力地拉开挂满坚冰的车门:

“鹿乡到啦!——”

在女列车员的催促之下我一头跳到站台上,呼——,呼——,我的身子尚未完全站稳,一阵阵剌骨的寒风无情地向我猛扑过来,我本能地哆嗦一下,伸出两只手拼命地捂住奇痒无比的耳朵,看来我再一次低估了鹿乡的寒冬,这使我不止一次地付出了可悲的代价。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三九、四九,打死不走,可是,为了与心上人晓虹相会,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说道呢。我捂着耳朵的两只手没到几分钟便冻得僵挺起来,十根指尖泛起可怕的血红色,那灼人心肺的痛感好似被讨厌的猫爪不停地挠抓着,我不得不把手塞进大衣的里怀用胸脯前那点可怜的余温烘暖着,而彻底暴露在寒风中的耳朵瞬间便被冻透,尤如刀割般的疼痛,稍微触碰一下便会吧嗒一声滚落到雪地之上。

我拉起大衣领将可怜的耳朵尽可能地遮挡住在剌骨的寒冷中举目环顾着被西北风无

情摧残着的鹿乡,座落于小车站西端的国家级诸备库前排列着没有首尾的送粮车,车老板们裹着破旧的羊皮袄,头戴毛茸茸狗皮帽,两道眉毛挂满霜雪,鼻孔下面乱蓬蓬的、原本黑乎乎的胡须突然之间变成了一片雪白色,结满了可笑的冰粒。

“这是什么鬼天气,简直要冻死人啊!”搂着马鞭的车老板在寒风中不知疲倦地跳跃着、蹦踹着早已冻僵的双脚:

“唉,有什么法子啊,我他妈的早晨四点就赶车来排队,到现在已经大晌午啦还没排上号呢!”

“排上号又能咋样呢,今年因为春旱,粮食成色不好,粮库拼命地压等,你看刚卖完粮的肖老四,他的大苞米还算不错,粒粒都那么饱满成实,可是才卖个二等,这还不算,又扣了十三个水!”

“是啊,肖老四那小子太死性,如果开通点,给验等的那个家伙塞上几盒好烟,人家一高兴准能给他个一等,没准还一个水不扣呢。你看,我的烟都预备好啦,到时候往人家手里一塞,嘿嘿,……哎呀,真冷啊,这一说话,好像舌头冻得都痛!”

我缩着被冻得狼狈不堪的脑袋飞一般地冲向距离火车站最近的老五家,他在鹿乡的公路旁经营一家颇具规模的饭店,收入不菲。看到许多发财致富的人家大兴土木地建造豪宅大院,老五也不甘人后并且独出心裁地从哈尔滨请来一位建筑设计师为他设计出一栋造型怪异的俄罗斯式小别墅,老五倾其所有建造这栋俄式小别墅,怎奈资金有限,心有余钱不足,这不,俄式小别墅刚刚建起一个框架便因财政吃紧不得不停止施工,这一停就是三年。我和老五的关系并不很密切,有一次玩麻将时还发生过很不愉快的龌龊,可是今天被冻得无处可逃的我已经顾不得这些,我必须得先到他家暖暖身子、躲避一下风寒。我穿过老五那栋尚未竣工的俄式小别墅来到他那不得不暂时蜇居的草屋寒舍,当我推开冰手的房门时一股白乎乎的、湿漉漉的蒸气扑面而来,我茫然地置身在浓雾之中正不知所措之时,一只温暖的、粗壮有力的大手一把拽住我那冒着呛人冷气的大衣袖:

“哥们,这是才下火车吧,快进屋!”我在老五的牵领之下穿过雾气绕梁的厨间走进温暖如春的里间屋,热情有加的老五不由分说地把我推上热滚滚的土炕上:

“快上炕暖乎暖乎,冻坏了吧!”

“嗯,不瞒你说,我冻得无处可躲只好到你家里来避避风寒!”我将两只冻僵的手掌放在土炕上烘暖着。

“没说的,哥们,如果不是这么冷的天,你轻易是不会进俺的家门,登俺的火炕的,你先暖乎着,我这就打酒炒菜去!”

“别,别,我暖一暖就走,你可别麻烦啦!”

“不,不行,那可不行,进了俺家的门,就必须端俺家的酒碗,这是俺们鹿乡不成文的规矩,哥们,你就这么走啦,人家不得骂俺死性,没有人味,你是让俺找挨骂呢还是想跟俺好好地喝几口?”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客气啦。”我脱掉了积满寒气的大衣,老五亲切地接过去小心奕奕地挂到衣架上,我突然想起来应该打个电话,于是冲着老五喊道:

“哥们,请你把大衣里的手机给我掏出来,我打个电话!”

“好,是不是这个啊,给你!”

“喂!”我接过手机便迫不急耐地与晓红通起电话:

“喂,晓虹吗!我已经下火车啦,可是天气实在是太冷啦,我冻得没法只好在老五家暖暖,你想办法找辆车来接我吧,如果我就这么走到你家去,耳朵不冻掉鼻子也得冻掉!”我撂下电话对老五说:

“好啦,晓虹一会来接我!”

“嘿嘿!”老五冲我狡诘地一笑:

“哥们,谁也没有你厉害啊,晓虹跟你那简直,唉,……”

“怎么,你嫉妒啦!”

“嘿嘿,俺嫉妒有啥用啊,晓虹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呢,一听说你来看她那个兴奋样,就跟过年似的,俺家离车站近,俺经常看到她来车站接你,瞧你们两个人那个亲热样,真是让人既羡慕又眼红啊,唉,只可怜晓虹的老爷们啦,简直就是一个超级的硬盖大王八啊!”

“哼哼!”我冷冷一笑:

“他当王八他愿意,晓虹与我最先认识,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这他又不是不知道,谁让他愿意娶她呢,我还恨他霸占我的晓虹呢!”

“哈哈哈,哥们,你可真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啊!”老五傻怔怔地狂笑一番,然后又显出一副关切的神色问我道:

“哥们,你的牛还养不养啦?”

“嗨,”这个老五明明知道我早已不再养牛,现在别说老牛,我连根牛毛都没有,可是这个一贯以耻笑人、嘲讽人为最大快乐的家伙偏偏要往我的伤口上触碰,我闷闷不乐地回答道:

“还养什么养啊,这牛让我养的,把我表弟也养死啦,把晓虹的弟弟也给养丢啦,把晓虹的爸爸也差点给养病死,唉,……”

“是啊,”老五嘴不对心地表示着同情:

“哎,哥们,这也不能全都怨你啊,你何必都往自己身上揽呢!再说啦,晓虹他爸幸亏你啦,如果不是你左一次右一次地送往医院抢救,他早就死得好好的啦,晓虹的妈妈就没有他爸的命好,她得病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给看,八个儿子楞没有一个出面张罗张罗把妈妈送到医院去的,就那么在家里的火炕上躺着挺死,连个点滴都不给打!”

“算啦,算啦,别老提这档子事啦,闹心,我说,哥们,这是干啥呢,满屋子雾气糟糟的?”

“怎么,鹿乡你总来,这事还不知道哇,这不是蒸豆包嘛!一进入腊月,俺们鹿乡家家户户便开始蒸黏豆包,每家都要蒸他一大缸,整个腊月和正月俺们这些猫冬的老庄稼人便以这些黏豆包为主食啦,一直能吃到开春种地的时候!”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在冒烟吗?”

“这个,我,我还真没注意,我已经冻得啥也顾不得啦!”

“哥们,进入腊月之后,家家户户都要买一袋大黄米蒸黏豆包,这是俺们鹿乡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老规矩,每年的腊月初八开始蒸粘豆包,这不,今天刚好是腊月初八,所以大家都比赛似地蒸起黏豆包来啦,据说初八这一天蒸黏豆包吉利,为了讨个吉利,屯子里的老农民差不多都在这一天蒸黏豆包,所以家家户户的房顶都在冒烟!”

“嘿嘿,鹿乡的老规矩还真不少啊,我只记得每年的四月初八是下酱的季节,每家每户都蒸黄豆做成酱块,然后挂在屋檐下慢慢地发酵,鹿乡的生活方式可真挺有意思的!”

“唉,哥们,……”老五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爬上土炕点燃一根劣质的烟卷:

“哥们,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能蒸得起黏豆包的,今天春播的时候遇到了罕见的旱灾,俺们鹿乡的高岗地因为缺水小苗一个都没出,全旱死啦,补种之后收成不是很好,产量很低,高岗地的人家今年的年景可非常惨啊!”

“哦,不是说今年大丰收吗?”我不解地问道:

“我下车的时候,送粮的车队排得没有首尾,许多人冻了大半宿也没卖上粮,今年的粮食可真多啊!”

“嗨嗨,我的哥们,我的朋友,你咋说都是城里人,对俺们农村、俺们农民不是很了解,但是比一般的城里人可要强多啦,最起码你还算看得起俺们,经常往俺们鹿乡跑,一来啦就问寒问暖的。哥们,你不懂,粮库的收粮款刚刚下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来卖粮农民才能拿到现款,所以大家伙都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粮库收粮的标准越定越高,越查越严,所以一天下来也收不了多少粮,农民们就只好挨冻啦。唉,丰收,丰收,即使真的丰收了又有什么用呢?粮库拼命地往下压价,你看,这么好的苞米连四毛钱都卖不上,我们家今年打了大约一万斤大苞米,你给俺算算帐吧,这一万斤苞米死劲地卖,顶多也就是四千块钱呗。哥们,俺们老庄稼人起早贪黑、头不抬眼不睁地忙活了一大年啊,到头来所有的收入便是这四千块钱啊,还不够你们城里人一个月挣的呢,哦,对啦,你看我这个糊涂啊,这四千块钱哪是什么纯收入啊,嗯,去了这个去了那个,细细一算,还能剩余下来几个钱啊。地租子四百多元、种子一百多元、化肥七百多元、牛具五百多元、拖拉机翻地费二百多元、还有什么村提留乡统筹三百多元、敬老院、学校的费用可都是我们老庄稼人出钱摊啊!“

“啊,哥们,把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去除掉,这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收入啦!”

“可不是吗,靠种地根本活不了,种地不挣钱,人家加工大米的才挣钱呢,有钱开磨米厂、开酒坊、养牛最挣钱。可是那得需要本钱的,俺们老农民可干不了,眼看着挣钱也干不了,不差别的,就差在没有那么大的本钱。大钱挣不到,那就只好想尽各种办法赚点小钱来维持最低的生活吧,有力气的出去打工,有点本钱又有点能耐的做点小买卖,既没力气又没本钱又没本事的就只好挨饿受穷吃咸菜圪塔啦!年初绝收的那些人家现在的处境最悲惨,当初抗旱保苗时,许多人家雇人拉水浇苗、重新买苗补种,化肥也施上啦,可是到头来还是颗粒无收啊,这得多少钱赔啊!不少人家可是抬钱种的地啊,唉,往后的日子简直不敢去想。

今年别说蒸豆包,苞米稀粥能喝上流那就烧高香啦,那就得喊毛主席万岁啦!

“唉——,原来是这样,好惨啊,农民们真是太苦啦!”我无奈地叹息道。

“哥们,你是不了解情况啊,有空你到下边的小屯子去转转,去看看那些仅靠种地生活的农民吧,那真是可怜啊,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因为欠收,许多家庭连柴禾都没有多少,这死冷寒天的只好抱脖端腔地守在冰凉的炕头挨冻吧!

唉,种地不行啊,如果我不开个小饭店,光靠着种那点地这一大家子的人早就他妈的喝西北风去啦!“

“你的饭店怎么样,挣钱吗?”

“还行,挣钱到是挣钱,可都是一大把帐单和欠据,平时来吃饭的都是粮库的头头们和乡政府当官的,吃完饭嘴巴一抹大笔一挥便拍屁股走人。唉,不赊不行啊,我的小饭店全指望他们这些人出菜呢。平时的现金收入很少,连买菜都得借钱,憋得蹬蹬紧啊,真是没招没捞的。这不,我准备蒸完黏豆包以后开始出去收帐,我大概算了算,能收上来几万块,来年开春的时候我准备用这笔钱再接着修我的俄罗斯小别墅啊!”

“老五哇,你家人口不算太多,何必劳民伤财、兴师动众地造这么大的豪宅啊,留着那钱做点买卖、开个商店什么的多好啊!”

“不,”老五咕噜喝下一口酒,无限感慨地说道:

“不,我一定要造,就是砸锅卖铁累吐血也要造,我一定要造出一座造型别致的俄罗斯式小别墅给鹿乡的老乡们看看,看看我老五没白活一回,给我们鹿乡留下了一栋独特的小洋楼,我,我,……我的子子孙孙永远都会记得我,记得是我造的这栋小洋楼!”

“呵呵,老五啊,造得广厦千万间,休息睡觉时一张小木床足矣!”

“不,我不那么想,哥们,人生一世,我几经三十多岁啦,三十多年,一万多天,唉,……”老五的扁鼻子突然抽搐起来污浊的眼眶里滚出几滴混黄的泪水:

“三十多年,一万多天啊,我们这一天到晚、一年都头没日没夜地忙啊、干啊,这是图个啥呢?有啥意思啊,到头来早晚不是还得死掉吗?唉,……”

“哦,老五,你什么时候看破红尘啦,干吧,干吧,坚持干下去,生活一定会好的,干吧!”

“不,哥们,朋友,农民的日子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啊,反正俺是看不到希望,你看你们城里,嗯,一日千里、日新月异啊,而俺们农村几十年来永远都是这个老样子,被城市越拉越远,简直就是一个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而另一个则是江河日下地往后倒退啊,就跟有句成语所说的:南辕北辙啊!”老五顿了顿:

“算啦,算啦,别提这些烦心事啦,来,喝酒,一醉解千愁哇!”

“哥们!”我把已经暖过来的身体移到小方桌旁:

“两个人喝酒啥意思啊,再找几个朋友,徐国呢,他一定在家吧,把他找来一起喝酒,那个人很有趣,我非常愿意跟他喝酒!”

“嗨!”老五叹了口气:

“徐国喝不了酒啦!”

“为什么,没在家!”

“他,他,……”

“他怎么啦,生病啦!”

“他死啦!”

“啥?这是真的吗,怎么回事,上次我来时还跟他在一起喝酒,他活蹦乱跳的,还是那个老样子,不知深浅地与我拼酒,结果被我收拾得晕头转向身子一瘫哧溜一声钻到了桌子底下,平时没有任何疾病的大活人咋说死就死了呢?”

“唉,哥们!”老五放下酒碗:

“徐国喝乐果油药死啦!”

“啊,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没钱呗!”

“哼,没钱就自杀!”

“他这几年一分钱也没挣到,人一没钱就算完呢,这不,媳妇嫌他挣不到钱,是个窝囊废,不跟他过啦,扔下一个还没上学的孩子跟一个老头跑啦,他的老爹也给他上眼药,隔三差五地生病,没办法就四处东挪西借,欠了一屁股的债,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是啊,去年徐国到城里打工,干了一个多月工长却总是不给他开工资,一气之下他带领着七八个伙计背起行李卷打道回府,可是口袋里空空如也,连张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徐国的意外死亡使我感慨多多,咕噜一声喝下一大口白酒:

“没有办法,徐国只好找到我一脸苦涩地向我借钱,我借给他二百元钱为徐国以及他的伙计们买了回家的车票!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向他讨要过,徐国太可怜啦,太穷啦,一年到头连双鞋都买不起,从我认识他就是那双破棉鞋!唉!”

“是啊!”老五感叹道:

“人太穷,再加上心眼小点,再受到剌激就很容易走上绝路的,这不,徐国债台高筑,讨帐的人挤破了门,推不开搡不开的。他的老爹更是火上浇油又犯了老病,整天躺在炕上哼哼叽叽,徐国哪里还有钱给他的老爹看病啊,家里仅有的那点苞米都被债主拉走抵帐啦。徐国的老爹病得越来越厉害,实在忍受不住疾病的折磨竟然跪在徐国的脚下哀求亲生儿子送他去医院!”

“啊,亲爹给儿子跪下啦?”

“嗯,你说这可让徐国怎么办吧,不给老爹看病吧,他就可怜巴巴地不起来,给他看病吧,钱在哪啊,真是愁人啊!”

“后来呢?”

“死了呗,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悄悄地溜出屋外,重病绕身的老爹还跪在那里泪水涟涟,哭哭涕涕,徐国越想越无望,越想越闹心便心一横抓过仓房里的一瓶乐果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嗬嗬,这个徐国平时喝酒的时候总是打怵,一干杯就吐,可是那天却不知哪来的一股邪劲竟然把一瓶剧毒农药全都灌进了肚子里。他在院子里口吐白沫地拼命折腾,老爹见状吓得魂飞天外,连哭带喊地找来邻居,可是乐果油他喝得太多,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唉,徐国死得过于早点,还不到三十岁呢!”

我和老五默默地对视一会,老五首先低下头去避开我的目光,我感叹道:

“唉,这是何苦啊,徐国是个比较开朗的人啊,怎么就这样自掘坟墓呢!”

“生活逼得呗!”老五答道,我放下酒碗点上一根香烟,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与徐国等人聚在一起胡吃海喝、神聊乱侃的情景,徐国不敢拼酒只好装熊钻桌子,徐国不知深浅地与人赌酒失败,不得不拽下一缕头毛等等令人捧腹的可笑事情像电影般地一一掠过。

“徐国这一死,他的老爹离进火葬场的日子也不远啦,这几天乡干部正四处寻找徐国的媳妇,让她把孩子领走,可是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逮着,看来徐国的老爹死后这个可怜的孩子只好进敬老院啦!”

我放下酒碗点燃一根香烟将脸转向挂满晶莹霜花的玻璃窗上,正午无神的太阳耷拉着毫无生机的哭丧脸将一缕缕可怜的光线照射进简陋的农舍里,洒落在我愁眉不展的面颊上,院落对面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舍都毫无例外在戴上一顶洁白的小帽,微微凸起的

小烟囱稀稀疏疏地倾吐出一股又一股浓黑的炊烟在凛冽的西北风中被无情地撒扯成碎片

然后一块又一块地被吞噬掉。

“啊,好啦,蒸熟啦!”

一块硕大的竹帘盛满闪烁着金黄色光泽的黏豆包被终日辛劳操家的主妇端捧着满心

欢喜地放置在院落中央的苇藤架上,赅人的寒风闻讯而至将热气腾腾的竹帘团团围拢住发起一轮又一轮的猛烈攻势,可怜的黄米豆包绝望地僵挺起胖墩墩的身子,渐渐变成一块可以打破人头的金黄色石块。

“来,哥们,喝一口!”老五端起酒碗冲着发呆的我说道:

“哥们,喝酒哇,看什么呢,咋那么出神啊,哦,原来你在看黏豆包呢,你喜欢吃吗?如果你喜欢,等一会冻硬之后我给你装一塑料口袋拿回家去慢慢地吃。

对喽,已经蒸好一锅啦,喂,我说孩子她妈,快给我们端上一碗黏豆包来,让我的哥们先偿偿鲜,……,来,哥们,吃吧,吃吧,这可是新出锅的黏豆包啊,你挺有口福哇,今年第一顿黏豆包让你赶上啦!啊,黏豆包的确很好吃啊,用锅温热之后蘸上白糖,哇,那个滋味别提有多香啦。哥们,俺最喜欢吃黏豆包啦,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俺一顿能吃三十个黏豆包!哈哈哈,怎么样,我的肚子够大的吧,能装吧!“

我机械地端起酒碗与老五的酒碗轻轻地触碰一下:

“来,哥们,喝酒!”

不知怎么搞的,这顿酒喝得相当沉闷,好像一块无形的阴云游荡在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一口又一口的烈性白酒倾倒进愁苦怅然的肚子里却产生不出一丝使人兴奋昂然的暖意,一个个香气四溢的黄米豆包蘸满甘甜的白砂糖塞进苦溜溜地口腔里却品偿不出任何滋味,这是怎么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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